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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馬識途
  我名叫馬識途的由來
  我名叫馬識途,為什麼叫這個名字?我想讀過一點書的人,都知道“老馬識途”這個成語。這個成語來源於《韓非子》上的一個故事,說的是春秋時代齊桓公和管仲率兵伐孤竹國,回程遇風雪迷路,管仲令縱老馬隨之而行,因得道歸。管子說:“老馬之智可用也。”我就是用這個成語取的名字。但是我原來的名字叫馬千木,是因為我參加“一二·九”救亡學生運動,順理成章地參加了中國共產黨,在入黨時,我以為我終於找到了我的人生道路,我這匹老馬識途了,於是我就改叫馬識途了。
  但是這是我在黨內的名字,因為我在白區做地下黨工作時,因工作的需要,隨時隨地改換職業,自然就公開地叫張三、李四不同的名字,用過多少名字,我早已不記得了。唯獨我在昆明西南聯大(抗戰時期北京、清華、南開三大學合組)時,我名叫馬千禾還記得。我本名馬千木,為什麼改叫馬千禾呢?那是因為皖南事變後,國民黨特務在四處追捕我,黨的南方局叫我到昆明隱蔽,投考西南聯大。但是考大學要先驗中學畢業文憑,我的中學畢業文憑用的原名馬千木,這正是特務追捕我的名字。如果我考上西南聯大,報上公佈出來,特務會來抓我。我莫奈何只好在文憑上把木字頭上添了一撇,改成禾字。從此我叫馬千禾。直到解放後我恢復用馬識途,一直用到現在。
  不過曾經有一段時間,有些人不承認我叫馬識途,並且改叫“馬失途”。還編了一個順口溜,“識途老馬不識途,識途老馬已失途”。那是在一場風波中,一些老同志批評我的話。在他們的熱情幫助下,終於把我從失途狀態拉回到識途狀態,我又叫馬識途。並且勸勉我一輩子做識途的老馬。我現在進入一百歲了,看來大有希望。
  我的父親
  我們馬家雖然號稱書香世家,可是馬家院子里的幾十戶後代,隨著幾代人的分家析產,大半已成為破落戶。家道中落,住在馬家院子里的男子漢,大半是只認得自己的名字,方便在按紅手印時不至於按錯。這些長年在田地里刨食的泥腳桿,只有在大院要舉行什麼儀式,又如過年祭祖,他們才從箱底翻出半新的藍布長衫穿上,去面對書香之家的祖宗牌位。少數在私塾混過一兩年,粗識文字的,能在場鎮上看懂官家的告示和讀懂契約文字,就算滿意了。在這個大院里,真正能夠繼承馬家書香門第的恐怕只有一人,那就是我的父親馬玉之。
  我的父親出生於前清光緒年間的1886年,小時候讀過私塾,背過四書,諳習孔孟之道,後來上了新學的中學堂,除文化古典外,還讀新學的 《算術》、《格致》(格物致知的理化學科)和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打基礎的《修身》課,二十齣頭才畢業。
  辛亥革命前後,父親跟著一批激進分子,鬧過一陣革命,大家去日本留學時,他卻因家道貧寒不能出國,只撈到一個區督學,穿著長衫,夾個皮包,在鄉下督學。後來從北京到省縣都掛上五色旗,辦起了議會,父親去競選,當上了縣議會議員。由於他工作勤勉,被推舉為議長,從此進入社會上層,成為有模有樣的人物了。再後來,父親被當時四川最大的軍閥、四川善後督辦(相當於省長)劉湘賞識,調他到重慶幫辦軍政訓練班 (有如今日的黨校),劉湘任主任,父親任副主任和訓導。
  父親的積極性和能力為劉湘所賞識,於是被劉湘任命到當時土匪猖獗、豪強稱霸的川西邊僻小縣洪雅去當縣長,專治匪患。父親在洪雅期間,軟硬兼施,權謀詭計,基本上平了匪患,當地的老百姓給他送了萬民傘。劉湘得知後,便把父親調到讓他頭疼的家鄉大邑縣任縣長。
  和洪雅同樣位居川西的大邑縣,是個出產大軍閥的地方,那裡惡霸橫行,兵匪一家。父親帶著一排人的手槍隊前去上任,當地最大的惡霸劉文彩本想給父親來個下馬威,但一番較量,父親占了上風,站穩了腳跟,深得劉湘賞識。
  父親正把大邑縣治理得有了頭緒,洪雅縣的土匪又死灰復燃,民眾上書劉湘,要求重調馬玉之回洪雅治匪。於是父親又回到了洪雅當縣長。這一次,他親自帶兵上山剿匪,並且誘殺了當地的匪首,使洪雅縣的治安得到恢復。他還在洪雅修路開渠,發展生產。他主持修的洪雅花溪渠,至今還在使用。前兩年我到洪雅,當地的老百姓告訴我,因為這條花渠,讓他們旱澇保收。
  蔣介石進軍四川後,劉湘倒台,父親也跟著垮臺,只留下一塊萬民碑。抗戰時期,偏安重慶的國民政府糧食部長,請父親出山為重慶集運糧食,他幹了一陣川西糧食專員,覺得難有成就,便告老還鄉,結束了他的政治生涯。
  在我幼年的印象中,我的父親有著頎長的身子和方正的臉,最顯眼的,是他那看上去不知有多少光圈的深度近視眼鏡和上嘴唇上那兩撇顯示出景從當時革命黨人形象的八字鬍。父親經常坐在他書房的那張躺椅上,不是讀古書就是讀他一直訂閱的天津 《大公報》,還有就是捧起他那一直隨身的白銅水煙袋,悠然自得咕咕地抽水煙。
  那個水煙袋經常被我們兄弟擦得鋥亮,那是我們能親近有著嚴肅面孔的父親的契機。隔三差五的,我們會爭著搶著去擦這個水煙袋,然後裝上煙絲,點上紙媒兒,把煙嘴送到父親的嘴邊,他抿著嘴將紙媒兒吹燃,含著水煙袋煙嘴,吮吸煙鍋里點燃的煙絲,咕嚕咕嚕地享受抽煙的快樂。他高興了,便會拍拍我們的腦袋,發出稀有的微笑,這就是對我們的獎賞。
  但是這微笑會迅速退去,緊接著,就會聽到他嚴厲的聲音:“今天的書念完了沒有?”這時,我們便會自覺地退到樓上我們的書房裡去,讀他讓我們讀的《綱鑒易知錄》,以及我們喜歡看的《三國演義》、《封神榜》之類的小說,還有我更喜歡的《大公報》上的“小公園”副刊。
  我不知道父親從哪裡討來的那麼多古聖先哲的格言,一串一串地背給我們聽,教我們如何處世為人。我們聽得最多的就是八個字:“膽大心細,智圓行方”。有時,父親還要我們剪下他指定的《大公報》上的社論,要我們讀給他聽。
  我們特別聽到父親的教誨是:“你們要自己出去闖,安身立命,一切靠自己。”因此,他有個母親不以為然他卻一直堅持的決定:在我們兄弟滿了十六歲時,一律趕出三峽,到外面去闖盪,安身立命,絕對不准留在老家當游手好閑的“公爺”。我正是十六歲初中畢業後,離開家鄉,走出三峽,到北平去上學的。
  令我們悲痛不已的是,上個世紀50年代初,我父親乘木船去趕場,在石盤灘時船翻,落水而亡。
  (摘自馬識途《百歲拾憶》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出版。)
  (原標題:百年彈指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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